【卦山夜話】臭蟲

1999年六月,《駭客任務》上映。
當時的我十八歲,大學面試早已結束,高中那邊也從四月就開始請假。
朋友大多都還在準備聯考,自己也是閒來無事,就晃進了電影院。
當我看完《駭客任務》後,突然覺得自己人生當中那些難解,甚至無解的問題都得到了答案。

電影裏有一個很有趣的論點:人類其實都活在母體創造的虛擬世界裡,但這個虛擬世界並不是十全十美的,偶爾還是會出現臭蟲(BUG)。臭蟲出現的時候,就會被人們誤以為是靈異事件、超自然現象。



電影中的這個概念,甚至撼動了我一直以來相信的事實,讓我懷疑自己是不是正處於一個需你的世界,而我所見的一切都是臭蟲所引起的。
是的,我就是一個別人口中「看得見的人」。在過去的十多年間,我總是為了這些駭人的驚嚇所苦。我的家人起初不以為意,後來帶著我到處求神問卜,一直到我再也受不了那些冗長的儀式、奇怪的符水與咒語,告訴家人:「我已經看不到任何東西了。」之後獨自隱藏起那些在夜裡盯著我看,在餐桌下爬行,穿過天花板倒吊的東西,一個人承受著。

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小學時跟著父母回到外公家:外公家是公寓,公寓前面有一塊小空地,後面則是一條大排水溝。在那塊空地上常常有一隻沒有人養,但大家都會餵的黑狗出沒,我都叫他波奇。波奇常常陪伴我假日下午的時光。

我仍記得那天就像其他回外公家的日子一樣平凡無奇,我又跟波奇玩在一起。突然他像是被什麼人叫喚了一樣,突然往巷子走去。那條巷子會通往大排,平時父母不希望我在那邊玩。但那天我不管怎麼叫波奇他都不理會我,我也只好跟了上去。
波奇走得飛快,我要用小跑步才追得上牠。跟在他身後,發現他走路的姿勢有些怪,有點像是被人抓起身軀,再模擬出走路的樣子。四肢碰觸地板像蜻蜓點水,我都懷疑牠的肉球到底有沒有碰觸到地板。
轉出巷口,波奇筆直的朝著大排水溝前進,我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,牠就跌入水中。我趕緊衝了過去,撐水泥護欄上往下瞧。沒看到波奇掙扎的樣子,當下覺得波奇一定是被水沖走了,於是我就一個人蹲在護欄邊哭。
但沒想到我哭沒多久,就聽到了狗在叫的聲音,我馬上就認出那是波奇的聲音。趕緊起身抹掉眼淚,用哭腫的眼睛往水溝底下看。
「汪!」又聽到了一聲,但沒看到波奇的身影。
「汪汪!」我這才意識到聲音是從身後傳來,轉過身去,波奇就站在巷口對著我吠。於此同時,我的父母也從巷口出現,外公、外婆也接在他們身後出現。
「你怎麼一個人跑到這裡來玩?也沒有告訴我們?」爸爸見了我披頭就罵,我正準備開口辯解,他又說:「都已經快七點了?你知不知道我們有多擔心?」我突然充滿疑惑,我跟波奇玩的時候才三、四點,怎麼可能走到這就過了這麼久,我撇過頭看向天空,月亮確實已經掛在天空。我從納悶變成恐懼,但是看到波奇沒事又好開心,數種情緒匯聚在一起,最後我又開始哭了。

後來波奇還是死了,是在我回家後幾天的事。後來再回去,外公、外婆也是以「被人收養了」為理由搪塞,直到高中時外公過世,外婆才將這段故事告訴我:
在我回家後幾天,某個早上外公正在看報紙,突然聽到後面的大排水溝傳來我的呼救聲。雖然納悶我不是早就回家了,但想到有可能是其他孩子溺水,外公趕緊丟下報紙衝了下樓。
外公氣喘吁吁的跑到了大排水溝旁,沒看到任何孩子,只看到波奇努力的想要游到岸邊。他不知道為什麼波奇會在水勢湍急的時候跳下水,當他準備再跑回家裏拿竹竿來救波奇時,波奇就被水給沖走了。
外公想起了我突然消失三小時的事,又將這件事連結在一起,所以才告知外婆要對我保密。

在這之後還有遇到許多不可思議的事,像是國中的畢業旅行,在老舊的飯店裏洗澡時,見到了一個只有半個身體的人。祂像是在對人鞠躬,上半身插進了浴室的牆面。下半身穿著淡藍色的西裝褲和亮到會反光的皮鞋。當時的我已經到了麻痺的程度,如果祂不動,我甚至不會被嚇到。
我就這麼在祂身旁洗完了澡,正當我準備離開的時候,祂突然抬起了身,露出了臉。
祂並沒有人類的臉,而是一張狗的臉,就像是埃及神話的阿努比斯,但是卻更加醜陋與令人恐懼。祂的動作沒有一絲延遲,好像一臺精密設計的機器人,在設定的時間做出相對應的動作。
我一隻手搭著浴室的門,正思索著要不要推開,雙眼依舊沒有離開祂。
祂卻突然張開嘴,發出了一聲嚎叫,然後就這麼潛入了地底。就像是那邊本來就是空洞一樣掉了下去。當然,當祂消失後什麼洞也沒有出現。
看到這我也忍不住打開門,立刻躺回床上。同間寢室的同學問我為什麼要在浴室鬼叫,我也只能用「很累了」打模糊仗。最後我三年一次的畢業旅行就在這種莫名其妙的事件下結束了。

又或是升上高中後留在學校晚自習,去上個廁所再回到自習室,卻發現自習室的人都已經走光了。不僅如此,裡面的桌椅都變得老舊、破敗,蜘蛛網與厚重的灰塵再再顯示這間教室已經荒廢已久。我試著從漆黑的教室得到什麼資訊,但還是無功而返。突然直覺告訴我待在這樣的教室越久就會遇到越多不能理解的事。
於是,我做了非常合情合理的選擇——立刻離開了教室。
才剛想著:回家後要怎麼解釋自己把課本連同書包一起搞丟,身後就傳來老師的聲音:「同學,你怎麼剛進教室又跑出去?」
我回過頭,身後的教室依舊明亮,老師站在面前滿臉疑惑,其他同學的目光也從參考書移到了我的身上。
我只能笑著說:「剛剛忘記洗手了。」

但這些一直到我看了《駭客任務》後都得到了解答。
當時的我與波奇,一定是遇到了臭蟲。我看到了三天後的牠,而牠則看到了不該出現在那條排水溝裏的我。而後來遇到的奇怪狗人跟漂流教室大概也是因為臭蟲的緣故。
在我們的世界裏,一定也有像是電影裏的特工一樣,專門「除蟲(DEBUG)」的人存在。 所以我只要不再與這些錯誤有掛勾,它們自然就會被消除掉了。
我不僅僅不再會對此感到恐懼,甚至可以將它視為一個極為正常的事。
因此,在這之後我不管遇到的是會動的、不會動的,吵鬧的、沉默的,令人恐懼或令人疑惑的……我都可以以平常心面對。而回應我的平靜,這些東西也往往會在幾個眨眼的瞬間消失。當然,如果我可以放棄掉做臭蟲探測員的身份,或許會開心些。但現在也不差了。

不過,過去的我都只有「目睹」臭蟲發生的狀況。「親身經歷」倒是第一次。
沒錯,我正經歷著一個臭蟲,而且我有預感這會是我這輩子最後一件經歷的事。
今天是假日,早上起床時我感覺到房間出現了異樣,但卻說不清楚究竟是怪在哪。
心想:也許去買個早餐回來就好了。抱持著跟過去一樣的心態就離開了房間。
再回來時,剛踏進房間就踢翻了垃圾桶。「怪了,我以前不是把它放在桌子旁嗎?怎麼跑到牆邊了。」一邊喃喃自語,一邊收拾好了垃圾。
接著就躺回了床上,用筆電看起了Netflix,看累了就直接睡,睡過午餐的話就省一餐了。這就是我身為低薪上班族微小而確切的幸福。

當我再一次起床時,終於察覺到了房間奇怪的事是什麼了。
牆面正在朝我逼近。
早上的垃圾桶並不是被擺到牆邊,而是牆已經靠到了垃圾桶旁。而現在牆面已經前進到了半個房間,遮住了大部分的門。
我也顧不得自己只穿著內褲,趕緊衝到門邊想打開門。但門依舊紋風不動,大概是因為它有大半都已經被卡進了水泥牆裡了吧。

我退回床上,緊盯著不斷靠近我的純白牆面。它似乎還在不斷的前進,但是是用非常緩慢的速度,如果不用其他東西來判斷,似乎很難察覺到。
我也嘗試過要打電話請人救援,但每一通電話都撥不出去,就算用臉書、Instagran也是一樣,根本沒有用。但當我用手機檢測訊號問題時,卻出現了一個電信客服的信箱。
想著死馬當活馬醫,就傳了訊息過去,卻成功了。很快就收到了電信公司的回覆,雖然只是罐頭訊息,但這成功的激起了我的求生意志,在接下來的幾個小時我不斷的嘗試透過這個信箱得到幫助,但最後還是只能得到罐頭訊息。
「謝謝您的來信,我們會確保公司得到您寶貴的意見。希望您有美好的一天。」
 現在的情況怎麼可能美好啊。

在幾個小時緩慢的蠶食鯨吞後,牆壁終於到了我必須側身才不至於被夾扁的狀況,我感覺得到我的左半身陷入牆面後無法動彈的僵直感。只剩下右半身能動的我,用單手打字紀錄下了見到的一切。
就在我閉上眼睛,準備接受現實的時候,手機的震動突然將我喚回。
一個從來沒看過得App跳出了通知,內容只有簡單的兩行:

「開啟除蟲程式? 是/否
Start Debug Program? Yes/No」
我毫不猶豫的就點了是。
下個眨眼的瞬間,牆面消失了。我身處在一個毫無邊際的純白的世界。
「嗷!」熟悉的聲音傳來,我轉過頭,波奇正搖著尾巴,像是歡迎我的到來。
遠處有一個漆黑的方格子,定睛一瞧就是當年見到的破敗教室。同時我也注意到了其他的東西,這個純白的世界並不是空無一物。只是這些東西看起來都有些熟悉。
原來,我被當成臭蟲除掉了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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