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卦山夜話】老叟

每年到了這個季節，蟬聲大作，冷氣壓縮機運轉的轟隆聲不絕於耳時，我就會不由自主的想起幾年前發生的那件事。

事發那年我大三，嚴格意義上來說已經不是系學會的一員了。
但因為會長臨時起意，想要留給新任會長的學妹一個乾淨、舒適的環境，所以身為他好朋友的我、資訊長阿德，被迫在暑假的晚上十點留在會辦清理打掃。
「你知不知道我明天還有打工啊？」阿德坐在電腦桌前，雙手在鍵盤上快速的敲打著，螢幕上則是一台卡丁車正在甩尾。
「所以？」此時會長的精神都聚集在他的辦公桌上，他不只將桌面反覆擦拭到光亮如新、一塵不染，還特地買了很多文具留給新任會長。此時的他正在一張粉紅色的ＭＥＭＯ紙上寫下對新會長的小叮嚀。
「所以什麼？我的意思是：是不是該買個宵夜來犒賞我們一下？我可是一下班就立刻趕來幫忙了。」與此同時，阿德的卡丁車又超越了一個人。我很開心他說的是「我們」，這代表他有意識到這間房間除了他之外還有其他人在做事。
「再說吧。」會長將粉色ＭＥＭＯ紙夾到蝸牛造型的ＭＥＭＯ夾裏，轉過頭來看著我說：「啊，你整理得怎麼樣了？時間不早了。」
我抬起頭，左手拿著畚斗，右手拿著掃把，身後還有兩個大垃圾袋，分別是一般與回收。我的腦袋快速的運轉著，如果我用掃把打死了這兩個人，該丟進哪一個垃圾袋。
「如果你們能夠幫……」話音未落，會長就再低頭下來整理他的抽屜，那個他已經整理了超過兩個小時的抽屜，並幽幽的說出：「別拖過半夜啊，早點回去。」
阿德好像聽到什麼有趣的關鍵字，又白又大的耳朵抖了兩下，轉過頭調侃會長：「幹嘛？怕待太晚見鬼喔？」
會長揮了揮手，示意阿德別再說下去。但阿德白目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，此時的他已經關掉了遊戲，轉過身跨坐在鋼管椅上，睜大了眼對我問道：「欸，你是不是沒聽過會長說那個故事啊？」
我先是搖搖頭，然後才想到他這樣的問句一點意義也沒有。
「就是會長在後山的步道遇鬼的事啊！」
這我倒從來沒聽過，也有些感興趣。但我還是刻意裝作不在乎的對阿德搖了搖頭。
會長聽到這也終於開口，說：「那沒什麼，別講這個了。」
阿德站起身，靠了過來，無視會長的不悅，開始講起那個故事。

會長的朋友因為跟女朋友吵架了，心情十分鬱悶，於是就找了會長一起去後山散步談心。
那時是晚上七、八點，雖然太陽早已下山，但步道的起點跟終點分別是校園與一家花園餐廳，即使步道中間幾乎沒有照明，也不至於讓人害怕到佇足不敢向前。
兩人就這樣來來回回的走在步道上，即使夜色越來越濃，校園的燈光一盞盞熄滅，朋友正講到興頭上，也沒有要終止的意思。
就在會長的視線隨著意識任意漂流的時候，他突然撇到了在前方不遠處旁的矮樹叢當中，有一個白色的身影——「祂」彎著腰，把頭插進土裏，發出了大口呼氣的聲音。
會長看到這個畫面，停下腳步不敢向前。朋友注意到這件事，還沒來得及理解到當時的狀況，就被會長拖下山了。
後來某天，會長在喝酒時把這件事告訴阿德，所以我推測，現在應該沒有人不知道這件事了。

「我真的很後悔自己告訴你這件事。」會長搖了搖頭，又低頭看了看桌面，再轉過頭對我說：「你手腳真的很慢呢。」
「對不起喔！」我擺出臭臉，刻意將憤怒的情緒表達在一字一句之中，但會長似乎沒有理解。
「算了，沒差。接下來就交給其他人整理吧。今天先這樣？」會長接著說。
阿德拍了拍手，我把掃具丟到一旁，兩人都贊成他的提議。

鎖上了系館的大門，會長與阿德決定去吃宵夜，而我因為一整天認真打掃造成的疲憊，此時只想回家休息。
就在我走了兩、三分鐘，甫離開校門時，阿德的聲音傳入耳裏。
我轉過頭，看到他站在校門旁對著我招手，我一邊皺眉，一邊向他走去。
「怎麼了？」我問。
「會長問你想不想去看看剛剛說的那個地點。」
我一臉疑惑，阿德接著說：「就是那個步道。」
「啊？」我更疑惑了，想了幾秒才理解了他在說什麼，接著我果斷拒絕他。
「為什麼？」阿德聽起來有點落寞，甚至有些惱怒。
我很訝異他聽起來像是真的不知道，考量到在我掃地、拖地、擦桌子時，他只在旁邊玩電腦，我想我有資格感到訝異：「因為我很累了，你們沒人要幫忙掃……」
「那不重要吧，快點來。」他伸手抓住我的手腕，一股寒意從他的手心傳來。雖然我們剛剛冷氣吹很兇，但他的手也太冰了吧。
「靠！放開啦！我跟你去就是了。」我撥掉它的手，他露出了滿意的笑容，接著就頭也不回的走掉了。

我趕緊跟上阿德，在步道的入口看到了獨自一人等待著我們的會長。
「所以你們到底在搞什麼鬼？會長，你剛剛不是也很抗拒的嗎？」我見到他沒有多想，就將自己的疑惑連串丟出。
「沒有抗拒啊，你誤會了。」會長的聲音沒有起伏，不像開玩笑，像是刻意在隱瞞什麼……
當下我就理解了眼前的狀況——這兩個傢伙想整我，兩個人先是說了鬼故事來嚇我，又裝神弄鬼的把我騙上步道，現在又用那生澀的爛演技想來唬我。
我強忍笑意，配合他們。

會長在前，阿德在後，兩人將我夾在中間走上步道。過程當中兩人不發一語，我嘗試旁敲側擊，看他們到底在搞什麼鬼，但也被他們兩人一搭一唱的擋了下來。
他們似乎演得很認真，雖然第一秒就被我拆穿，但我也越來越好奇他們究竟在搞什麼鬼。身上的疲憊好像消失了，充滿了活力的感覺。

「所以你到底是在哪裡見鬼的？」我拍了拍會長的肩膀，一股電流從神經末梢傳來，我反射性的彈開了手。好痛，好像碰到冰塊一樣。
「這裏。」會長像是營隊裡的值星官一樣，一個流暢的轉身，面對著我。雖然沒有回頭，但我也察覺到阿德好像站穩了腳步，防止我往後逃跑。
天上的雲也像是為了配合他們的戲碼而遮住了月光，一陣風從樹叢間穿過，撥動枝葉發出颯颯的聲響。即使是盛夏酷暑的七月中旬，接近午夜的山嵐還是帶著幾分涼意。
會長陷入陰影當中，只有眼睛反射出了光芒，有點懾人。但我的視線卻被另一個東西所吸引——我的視線跨過會長的肩頭，看到了他身後，步道旁的矮樹叢中。
原先以為是大石頭，但在風吹過草叢時，那塊石頭也隨風搖曳……
「等、等等……那個是什麼？」我問道，伸手指向它。
「別轉移話題了。」已經很久沒開口的阿德突然說話，我轉過頭要他仔細看看前方的那塊草地。再轉過頭時，看到會長露出了笑容。他的犬齒在黑夜中顯得特別白，特別明顯。
會長伸手抓住了我的左肩，他的手像是剛泡在冰水桶裏，而且捏得有點大力，我有些不自在。
「還有一邊。」阿德突然從左後方跑到右後方，說了句意義不明的話，正當我準備轉頭詢問他的時候，那個白色的東西突然動了一下。
「等、等等！它真的動了！」我忍不住叫了出聲，它像是聽到了動靜，逐漸從圓形延展開來，變成一個白色的人形。風從山間吹過，樹葉被從樹上刮落，祂的身影在黑夜之中搖曳。
「幹！有鬼！」我大叫一聲，還沒來得及跑，就聽到了那個身影傳來聲音——
「鬼啥潲鬼？三更半夜鬼叫啥潲？」那是那種你在市場、快炒店或十元卡啦ＯＫ會聽到並且習以為常的聲音。老實說，那也是在這種時刻聽到會覺得安心的聲音。

我停下腳步，瞇起眼細看，才發現他並不是什麼白色的身影，他穿著白色的汗衫和淺色的工作褲，所以在月光中顯得特別的慘白。
當遮蔽的雲散去，月光重新擁抱山中萬物，他才終於褪去了嚇人的黯淡陰影，成為一個有血有肉的人。
「你一個人在那邊鬼叫什麼？」他問，帶著憤怒、疑惑與溫暖的日常感。
我先是傻笑了一下，接著說：「沒有啦，我跟我朋友……」說到這才突然意識到，身旁的會長跟阿德不知道在什麼時候突然消失，不見蹤影。
「啥朋友？」那個老伯問，「我剛剛在這邊巡菜田，就聽到你在那自言自語，你是不是腦帶有問題？」
「我、我剛剛是跟我兩個朋友一起來的啊……」我喃喃自語。
接著老伯把我叫過去訓了一頓，說現在的年輕人晚上不睡覺，只知道到處亂跑；父母繳學費不是為了讓你在這邊造成其他人困擾的；假如我們都不讀書，那未來國家怎麼會有競爭力，就是因為這樣，所以他在美國的兒子才不願意回來……
「時間不早了，趕緊回去睡覺！」老伯最後用這句話打發我，我打開手機，時間已經是凌晨一點三十四分了。

心想著隔天一定要好好教訓這兩個拋下我逃跑的傢伙，回到家後洗了個澡，就倒在床上陷入昏迷了。
再次醒來，太陽早已下山。時間是晚上六點，有一通來自會長的未接來電。
我回播，會長接起後語調輕鬆的說：「我跟阿德正準備去吃晚餐，你要一起嗎？」
「一起你老媽啦。」我說，因為剛起床喉嚨有點啞，還有些破音。
「你幹嘛啊？一起床火氣那麼大？」
「如果你們昨天沒有把我丟在那，我火氣怎麼會這麼大？」老實說，我真的沒有生氣，但就是覺得他們這樣的行為很不夠義氣，很不朋友。
會長有點無奈的表示，「我們有問你啊，你自己說你不想來的。」我開始覺得我們的話題似乎沒有搭上線。
他在說吃宵夜的事，而我在說昨天晚上在步道上被放生的事，他聽的一頭霧水，我也被他解釋得越聽越糊塗，最後他說了句：「我昨天晚上出來後就跟阿德去吃燒烤了，你可以看我們限時動態。我不知道你看到什麼了，但你明天最好去廟裏走一趟。」

那天晚上，我跟會長、阿德，三人一起吃了晚餐，又應著我的要求吃了宵夜，吃完又到了會長的公寓喝酒到隔天凌晨。太陽一升起就跑到廟門去等著開門。

每每到了蟬鳴不止，豔陽高掛，而我只能無奈的打開冷氣時，
我總會想起那隻搭在我肩膀上，冰冷、毫無生氣的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