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卦山夜話】堵塞

晚上八點,下著雨的臺北街頭。雨潔牽著機車走回公寓。

她的機車在她行經路口時拋錨了,要不是後車反應快,閃過了她,那麼她今天就不會是走路回家的了。

當她走到平時停的車位時,只見一群貓躺在那兒睡覺,她想發出聲音趕走牠們。但她想了想,也許野貓的生活不比她好過多少,所以就將車牽到更遠的地方去。

「我是不是得罪了什麼神明之類的……?」雨潔在心中納悶的問道。

她會有這種想法一點也不意外。一個月前她因為工作的關係,從桃園老家搬到臺北一間月租七千的小套房,也在同樣的時間,她交往五年的男友向她提出了「妳可以選擇分手」的請求。



「妳可以跟我分手,我答應。如果妳不要,我也是會跟庭瑄在一起。」紹軒在電話裡說道,她知道雨潔是個善解人意的女孩,她很樂於扮黑臉:「好,我們分手吧。」

紹軒沒跟她說再見,只留下一句:「是妳先提分手的。」就切斷了電話。



接著,她發現這間房間便宜是有緣故的。

不僅僅是因為它青綠色的磁磚,已經掉落露出白色牆面,又被廢氣染成墨黑;更因為每到晚上七點過後,網路、水壓都會因為太多人使用而忽強忽弱。

房東簽約前笑著帶雨潔熟悉環境,還開心地說:「我自己也是桃園來的,以後互相有個照應。如果你有什麼問題,都歡迎你打電話找我。」雨潔後來才知道,房東似乎是個四海為家的人,每個房客的故鄉都是他的故鄉;而且,他的電話只在每個月一號催繳房租時會開機。

雨潔嘆了口氣,拿出鑰匙打開自己房間的門鎖。

走廊的另一頭傳來小孩嬉鬧的聲音,樓上則傳來重重摔門的聲音。這一個月她即便強迫自己習慣了這幢公寓的住戶,在情緒管理與家教上的極度缺乏,她依舊感到十分頭疼。

「我回來了。」她習慣性地說出口,以為自己還在桃園的老家,會有媽媽等待著她。

但房間內沒有任何人回應。



她將包包丟到了小桌子上,沒洗澡就倒在床上,開始回覆訊息。

先是她的主管,擔心她此時洗澡會被忽冷忽熱的公用熱水器害得感冒,於是以「臨時要妳處理這份資料。」來掩蓋這位貼心上司的真意。

她把頭埋到棉被裡,大大的嘆了一口氣,然後抬起頭在六點五吋的螢幕上翻閱著資料。

時間快轉到了十點,一位男前輩傳來了訊息:「雨潔,睡了嗎?」這位男同事,素來以博愛與特別關心後進的女同事出名。

她想將訊息滑掉,裝作沒看見,但意想到隔天他會直接走到桌前詢問她,為什麼這麼早睡?她打算打開訊息,告訴他:「還沒,正準備去洗澡。」而這也是她真正的意圖。

今天最後的工作,是回覆她母親的電話。「請回電。」從今天上午十點開始,每過九十分鐘雨潔就會收到她母親的簡訊。

但她這個新進的菜鳥,哪有可能在混亂的辦公室裡談論自己的私事,她沒資格。



「怎麼了?」雨潔問。

她媽媽先責備她為何不立刻回電,而她也一五一十的解釋了。

「那不重要,下禮拜三妳請假回來,是你阿姨的祭日。」媽媽沒有想詢問她的班表的意願,畢竟她相當清楚。

雨潔強忍住直接拒絕的念頭,「但下禮拜我們有很重要的會議,我不可能請假。」

「她是妳阿姨吔!是我的妹妹啊!妳為什麼去了臺北幾天而已,就連家人都……」雨潔媽媽連珠砲似的碎唸,聲音越來越大,時而帶著哭腔,時而怒吼。

一下扯到她阿姨在她年紀很小的時候就過世了,一下扯到雨潔交的男朋友沒有一個讓她滿意;牆後的鄰居當然也不會讓雨潔媽媽專美於前,也是卯足了勁震撼雨潔的耳膜。小孩哭鬧、麻將聲、爭吵聲。「……如果妳當年認真一點,今天就……」

「夠了吧。」雨潔小聲地說,這不僅僅是雨潔這麼多年來第一次說出這種話,更是她腦中某種機制被關閉的聲音。

雨潔媽媽轉換為哭腔模式說:「什麼夠了?妳去臺北幾天而已就變成這樣,太妹了嗎?變成太妹了嗎?」

雨潔深吸一口氣,對著電話那頭的桃園老母親大吼一聲:「我說:『夠了吧!』」然後掛斷電話。

此時若是小說寫到這樣的情節,四周的房客應該會被雨潔的突破而震懾的安靜。但人生不是寫故事,房客們依舊繼續著自己的日常噪音,沒有被這突如其然的陌生桃園女聲而有所影響。

她倒在床上哭了好久,好久,好久……大概五分鐘後,她打電話給母親道歉。

母親也既往不咎,只是將她罵到隔天的凌晨就原諒了她。



雨潔結束了一天,開始了新的一天。

她脫下上衣,短裙,放進堆成一座小山的洗衣籃。

她沒有心情去理會自己已經有多久沒有洗衣服的事實。此刻她只想走進浴室,好好的洗一場熱水澡,然後睡到隔天……今天的六點。

此時洗澡的人變少了,熱水器也能正常的運作。她解開馬尾,讓頭髮順著後頸、肩膀一直垂到腰間。她的黑色長髮柔順動人,紹軒說那是他見過最美的頭髮,不過那是因為他那時還沒見到庭瑄。

熱水從蓮蓬頭流出,白色的蒸氣立刻充斥不到兩坪大的浴室,水順著她的頭髮,臉,一直到鎖骨。再從她的小腿,腳踝,流進了排水孔。

她蹲下壓了壓洗髮精,往自己的頭髮上抹。她閉上眼讓熱水替她的雙眼按摩。

忽然,她感覺到浴室的光源開始忽明忽暗。她剛來時著實被嚇到了。但在經歷這一個月各種鳥事的洗禮之後,她開始感謝起這個會替她省電的浴室燈管。

接著她沖掉頭髮上的泡沫,順了順頭髮,在心中暗自鼓勵自己:「將這些不好的髒汙跟煩惱的事一起帶走吧!」但他的煩惱與髒汙不同意。

排水孔被她的頭髮堵塞,地板有了一公分高的積水,剛剛的泡沫此時在地面上幻化成嘲諷的形狀。

她只好蹲下將那一團結成球的頭髮捏起,丟進身後的垃圾桶。「我的掉髮量有這麼大嗎?」她開始擔心自己有青年禿頭的危機。

待她洗好澡,擦乾身體,又怕吹風機會干擾到其他人而坐在床前擦乾頭髮後,已經是三點了。

她趕緊躺上床,什麼也沒想就睡著了。而什麼也沒想的確切定義,就是她連鬧鐘也沒設定。



三個小時後,她的身體卻十分負責的運作了起來。她睜開雙眼,從床上跳起來,想起自己連手機都沒充電,鬧鐘也沒設定就陷入沉睡。緊張自己是不是遲到了。

但很幸運的,她還是在平時設定鬧鐘的時間起床了。

「我到底為什麼要這麼負責任啊……」雨潔一邊刷牙,一邊在心中碎唸。

但醒來不代表她不會遲到,她的車被移到了紅線,昨晚就被拖吊走了。她也沒時間處理,只能叫了計程車,卻在路上塞住了。

到公司時會已經開一半了,她的上司給了她十分難看的表情。果不其然,接下來的幾個小時內她成為了公司營收下滑的代罪羔羊,所有人上至經理,下至外送司機,都可以將工作上的不順遂歸咎於雨潔的遲到。

中午休息時間,別人拿著便當回到座位享用。雨潔則拿著兩疊十公分高的A4報表回到座位,配她生命中的微小且確切的幸福——蓮花餅乾。

但有人打算來跟她分享這種幸福,是昨晚傳訊息的男同事。他此時趴在辦公桌的隔板上,用上揚的聲調問:「今天很辛苦對吧?」

雨潔微微點頭。

「晚上帶妳去看夜景,要嗎?」

雨潔堅決搖頭。

「別這樣嘛。昨天晚上也是啊,怎麼洗完澡就不見啦。」

「太累了。」雨潔說。

此時同事伸長了手,伸進雨潔的髮間,說:「這麼長的頭髮,保養很不ㄖㄨ……」

雨潔突然大叫一聲,從椅子上彈起來,像是看到小黃瓜彈走的貓。

全辦公室的人都注視著她,其他人的視線像是針一樣,刺痛、灼熱、發麻。

頭髮好癢,好像有什麼蟲在頭髮間蠕動著。要抓出來,要抓出來,要抓出來。

雨潔開始大力的撥弄頭髮,一邊急促的呼吸著。

「妳還好嗎?」一個成熟穩重的男聲從背後傳來,拍了拍雨潔的肩膀。

成穩且充滿磁性的嗓音,讓雨潔從偏執中清醒了過來。她回過頭想看清這個男人的面容,並且好好感謝他。

是公司的總經理,他說:「回家好好休息吧。」

「謝謝。」雨潔說,然後識相的將桌上的物品收進受潮的紙箱。



那晚,她把手機丟到了一條沒有名字的水溝。

她思考著自己是不是也要跟著一起下去。

但她最終讓她的長髮代替她,她剪了頭髮,露出白皙的頸子。

她在臺北市四處遊蕩,拿著紙箱,裡面裝著凱他貓的膠臺、每週一句勵志名言的週曆、三支花朵造型的原子筆。

就這樣四處晃,四處逛,她回到家時也不比平常早。

但這天她的鄰居特別的安靜,沒有孩子、沒有爭吵、沒有麻將與大聲喧嘩,每個人似乎都早早入睡。只剩下她孤苦伶仃,被拋棄在陌生的臺北城。

「我到底是不是得罪了什麼神明啊……」她將鑰匙插入門把,轉動後在心中自問。

「我回來了。」她對著空無一人的房間如是說。



她將上衣與短裙脫下,只穿著一件內褲,坐在床上發呆。

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,到了十二點半時,她突然想洗一場澡。他想讓熱水帶走他的煩惱,就像她每個晚上嘗試做的,又徒勞無功的事一樣。

她看著鏡子前的自己,髮梢與肩膀之間的距離讓她有點不安,但充滿未知凶險的未來更讓她感到不安。但自己再也回不去了,昨天的那個自己,長髮的,落魄的,不敢反抗的自己已經不在了。

她讓熱水沖在頭頂,不到兩坪大的浴室瞬間充滿了白色的蒸氣。她閉上眼,將洗髮精抹到頭上。

她閉上眼,忽然,眼前的光源又開始忽明忽暗。

她刻意提高音量的說:「沒關係,就閃吧!我的日子不可能再更壞了!閃啊!你閃啊!」

然後莞爾一笑,覺得自己怎麼這麼幼稚。

她打開水龍頭,用水沖掉頭髮上的泡沫,水從她的髮間,流到髮尖,墜落到肩膀,從胸口滑落,腰間、大腿、小腿,從腳踝輕快的彈進排水孔。

她愉悅的哼著歌,一切厄運到此終結,她再也沒有需要擔心的事了。

她張開眼睛,看著地上的水積成一公分高。

她笑著蹲了下去,伸手要去撿塞住排水孔的頭髮。一球深黑色的長髮塞住了排水孔,洗完頭的泡沫與髒水在她腳邊迴盪。

她的笑容慢慢消失,瞳孔放大,雙唇微啟。「為什麼會有長髮……」她斜眼看了自己的髮鬢,短得幾乎要消失在自己的視線。而且這頭髮,看起來乾癟,一點也不像是自己的頭髮。



忽然,浴室的燈又忽明忽暗的閃爍了起來。但跟她平時想像的不一樣,那不像是她想像中的燈管或電池故障,反倒讓她想起了家裡天花板的那支電風扇,旋轉的時候遮住光線,一明、一暗、一明、一暗。

「此時的天花板有什麼在晃著嗎?」雨潔心想,這想法像是一顆種子在心中萌芽,誕生出一棵名為不詳的大樹,陰風吹過樹梢,雨潔的心涼了一半。



「一定不可能有東西的嘛。剛剛開燈、照鏡子都沒有看到啊,一定不可能有東西的嘛。」



「只要回頭確認就會知道是自己在嚇自己啦。」



「不能讓這種沒有意義的小事阻礙我成為更好的人啦。」



「只要回頭看一下就好,會鬆一口氣笑出來的。」



閃爍停止了。

雨潔鬆了一口氣,轉身準備向日光燈管說話:「什麼嘛!我就知道是我自己ㄒㄧ……」



一顆被濃密長髮遮住了臉的人頭,停在日光燈管旁,祂的視線穿過瀏海,與雨潔的視線交會了。

祂似乎笑了,像是嘲笑雨潔的天真與悲慘一樣。

不到兩坪大的狹小浴室,燈光再度開始閃爍,一明,一暗,一明,一暗,一明,一暗……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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