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創作】堤岸上的少女

「老師！那邊很危險！快點回來！」這個聲音是班上的建國，我回過頭，看到他和另外兩個男孩——志明與英人正對著我不斷的招手。
我向他們揮了揮手，大喊：「沒事啦！我去看看情況就回來！」
「不行啦！老師！那邊不能過去！真的不行啦！」建國見我沒有回頭的意思，爬過柵欄，向堤岸奔了過來。
接著就抓住了我的手，和其他兩個人打算把我拖回去。「你們怎麼這樣不講理呢？我只不過想去確認一下那個女孩在幹嘛啊！」
「老、老師，那邊沒有人的。」英人接了話。
「什麼沒有人？她不就在……」我轉過頭正準備指著剛剛還坐在堤防上的女孩，卻發覺堤防除了雜草外根本沒有任何人在那。
只見夕陽撒在河面上，我就這樣帶著疑惑，被這三個小孩推到了建國的家裡去。


建國的家是開餐廳的，是這個村子裡唯一對外營業的餐廳，所以我幾乎每天的晚餐都在這裡解決。
此時建國正和我解釋著那個女孩並不是人類，是一個以抓交替為樂的邪惡女鬼。
「建國，我是怎麼跟你講的。我們讀書的目的，就是要用不同的眼光去看事物。而不是將不能解釋的事情都歸類於神怪。」
「老師，你這樣說就不對了。那個東西只要在這村裡待過的，沒有人沒看過。」建國的爸爸上菜時加入了話題。
「對嘛！老師！那個真的不是人啦！」建國補充道。
「那麼她又為什麼會在那裡呢？」我問道。
「相傳是被殺人魔棄屍在那的！」建國說。
「小孩子亂講話，只是在那溺水的小孩罷了。」建國的爸爸說完話便吩咐建國去寫功課，「那我就不打擾老師你吃飯了。」語畢，他們兩人一同離開。
吃過晚飯，這件事還是盤據在心頭，我一邊想一邊走著回家的路，不知不覺我又走到了河堤旁。

她和上午一樣，坐在同一個位置。望著早已沉到地平線之下的太陽。
「嘿！妳在那裡幹嘛！」我對她大喊，她只是繼續盯著前方，不發一語。見她沒有回應，我再大喊：「你不說話我就過去囉！」
我翻過柵欄，走向她，此時建國的聲音再次傳來：「老師！」
我趕緊轉頭看向他，他指著我喊道：「我就有預感你會再跑來這！快點回家啦！」
我攤手苦笑，走向他，說：「真想不到我還有一天會被你連著教訓兩次，好，我這就回家了。」
一邊背對著他揮了揮手，直到確定我走了一段距離後，建國才向我大喊：「要確實回家喔！」
「知道了！」

隔天，鄰座的林老師笑著向我搭話，她說：「陳老師，聽說你昨天被學生教訓了？」
「哈哈，妳怎麼會知道這件事。」我一邊苦笑一邊搔著頭說。
「這小村子就是這樣，好事傳的快，壞事傳更快。」她說。
「那妳大概也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吧，妳知道什麼我不知道的嗎？」我說，「如果妳肯告訴我，我就請妳吃晚餐吧！」一邊雙手合十做出懇求的動作。
「這邊晚上有營業的餐廳也只剩下建國家的飯館吧，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安什麼心，不過身為你工作上的前輩，我還是十分樂意告訴你這件事。」
我笑著說，「感謝妳的寬宏大量，不與我計較了。」
「事情是這樣子的，」她望向窗外，再回過頭看著我，繼續說道：「在大概半個世紀前的這間學校裡，那個女孩曾在這裡讀過書。」
「這裡的人，應該百分之九十都是讀這所學校的吧！」她似乎不滿意我打斷她的話，皺了皺眉頭。我示意要她繼續，並向她做了個道歉的手勢。
「總之，那個女孩十分文靜，卻不知為何得罪了班上的孩子王，大家一起欺負她……」
「她最後自殺了？」我插嘴完才看到她的眉頭又更皺了，搖了搖頭說：「不、不是。
「她當時失蹤了，大家都找不到她。所以全班一起出動去找她，雖然大家常常欺負她，但在這種鄉下小學裡，每個人的情感都還是很深的。
「那個時候她就坐在河堤旁，孩子王發現他，正準備叫大家時，她卻以為其他孩子要來欺負她了，一個不小心就從河堤上摔了下去。」
不知為何，我總認為那個畫面歷歷在目，「但她卻不是死於溺水？」我問道。
「嗯，是摔死的。」林老師看起來很驚訝，「你怎麼知道？那個水溝自那件事之後就一直都是充滿水的啊。」
「我也不知道，就是猜的。」我說。
「神奇的事很多，對吧。」林老師說道，一邊笑著整理好她的教科書，「閒聊夠了，我去上課囉。」
「辛苦妳了。」我說完話時，她轉身離開。
一直到她走了十分鐘後，我才從剛剛的故事回過神來。

「妳、妳真的不是人嗎？」趁著同學們在上課，時間不會太晚，太陽還高高掛在天上，我再次跑到河堤旁想確認這件事。
她依然坐在那，不發一語，面向太陽沈落的地方。
見她對我的話沒有反應，我又前進了一步，此時距離她不過三、四公尺，「妳聽得到我的話嗎？」我問。
「聽得到。」她突然轉過頭說話，將我嚇得連退了三步，一屁股跌坐在地上。
但她沒有多做什麼，只是對我蹙蹙眉，見我沒搭話就再將頭轉回去。
「對、對不起，我不是故意要嚇妳的。」我說，說完我才驚覺被嚇到的其實是我。
「沒關係。」她卻毫不在意的接受了我的道歉。
「妳不是人對吧？」我說，她搖搖頭，卻沒有回答。
「妳介意我坐妳旁邊嗎？」她一樣搖了搖頭，一樣沒有回答我。
我撥開她身旁的雜草，坐了下去，雙腳懸空在水溝之上，哪怕她只要再嚇我一跳，我就會自個兒跌了下去，但我心中卻隱隱有個聲音，告訴我：她不會害我的，也不會害任何人的。
「妳為什麼……」我話說到一半，便被一陣腳踏車急煞聲吸引了注意力，我回過頭，昨天的三人組再次出現，不過這次建國手上還多了一樣不尋常的東西。
「你這個妖怪！不要再纏著老師了！」建國大喊，一邊舉起手上的BB槍，對著這裡射擊。身旁的志明與英人也不遑多讓，撿起路旁的小石子往這裡丟來。
只見塑膠彈打到了她，卻沒有穿過她的身體，她唯一做的也只是在子彈打到她時皺了皺眉頭罷了。
「欸！你們不要太過份了！」我大喊，正準備站起來制止他們時，腳一個踩空，往後倒進水溝中。
這如果真倒下去可不得了，雖然當地人都習慣稱它作水溝，但實際上它至少有兩公尺半這麼深，是一條貨真價實的大圳。索性我反應夠快，右手搭上了提防，才沒有就這麼掉進水裡。
「抓住我的手。」她開口了，同時向我伸出手，此時我才驚覺，她伸出的手是如此的白，卻不是沒有血色的白，那是一個均勻的白皙的手臂。
我用盡全身的力量伸出左手捉住她，「抓緊！」她對我喊著，我懷疑她其實沒有開口，但我心中卻彷彿能聽見她對我這麼喊道。
她彷彿沒有用力，在我手握緊她的那個瞬間她就將我拉回了河堤上。她的手是如此的冰冷，彷彿從未受到太陽照射似的，我放開手後，卻有一股暖意從手心擴散開來。
「謝謝妳……。」我準備道謝，卻發現她早已消失。取而代之的是建國向我奔來，一邊大喊著我的本名。
「老師！老師！你沒事吧！」他喘著氣，身旁的兩個跟班不知去向。「我沒事了，英人跟志明呢？怎麼不見了？」我問道。
「他們兩個去找人幫忙了，不是說了不能再來了嗎！如果被那個妖怪抓走怎麼辦啊！」建國又指著我大罵，不過這次我沒有忍住怒氣，便對他大吼：「不要沒大沒小的！」
他被我的音量嚇到了，原本到了嘴裡的話又被吞回了喉頭，「可是……」
「沒有可是，你是對我好，老師我知道，但是老師有自己的原則，老師可以處理，還不用你們來擔心！」我對他大喊，他的頭愈來愈低，最後就這樣低著頭啜泣了起來。
數分鐘後，建國的父親和村長一起出現在堤岸旁。
村長狠狠的罵了我一頓，並囑咐我不可以再靠近這個地方，不然後果就自己負責。建國的爸爸沒多說什麼，只說了：「老師，我們能為那孩子做的就這麼多了。」然後就離開了。

隔天，林老師沒有像昨天一樣笑著向我搭話。所以我拍了拍她的肩膀，問道：「怎麼了？不好奇昨天發生的事嗎？」
她彷彿什麼安全機制被關閉，轉過頭來指著我又是一陣大罵：「你到底在想什麼？
「那裡有多危險你不知道嗎？
「多少人叮嚀過你了？
「你這麼大了還要大家照顧你嗎？」罵的我無地自容，只能向當時的建國一樣低著頭，不發一語。
「對不起，我……」我話還沒說完，她便氣沖沖的離開了辦公室。

「各位同學，老師有件事要向你們道歉。」回到班上時，我向班上的眾人說道。
眼見沒人回話，我繼續說道：「相信昨天的事大家都已經知道了。」班上沒人交頭接耳，都只是盯著我，猜想著我想講些什麼。果真是好事傳很快，壞事傳更快。
「老師做了一個最壞的示範，對不起你們。還有建國，昨天老師不能控制情緒，真的很對不起。」
「沒關係啦。」建國點了點頭說道。
「不過，老師對於這件事，也慢慢理出了一點看法。希望各位不要攔著我。」大家露出驚訝的神情，開始交頭接耳討論著，建國沒有參與討論，卻露出了錯愕的表情。英人與志明互相看了對方一眼，也露出一樣的表情。
漸漸的，大家都用又是錯愕又驚訝的表情看著我。
「我今天會去解決這件事……」
「不可以！」建國打斷了我，「絕對不可以！」
「對啊，老師，如果你出事了怎麼辦！」
「老師，不要去啦。」
不只班上的男生，連班上的女生都開始加入勸阻的行列，但我心意已決，「我知道大家都很擔心我。但如果一直放任她在那不是很可憐嗎？我有信心一定可以讓她離開升天的，你們請相信我。」我說。
此時英人舉了手，問道：「老師，你想用什麼辦法呢？」
「我打算跟她聊天，只要談妥了，她就會離開的。昨天真正救了我的也是她，她絕對不會害人的，我相信這件事。」
「算了吧！你想找死，我們也不想攔你！」建國說完，便趴在桌上，把頭埋進雙手間睡起覺來，其他人見孩子王建國都這麼說了，也沒人再多說什麼。
接下來的一整天，班上都在低迷的、壓抑的氣氛下過完了。

當天晚上，我見沒人跟來，伴著月光走到了河堤旁。
她還在那，不一樣的是她這次並非坐著，而是站著。
我走近時，她還回過頭向我打了聲招呼。
「這次應該沒有別人來打擾了。」我說。
「是嗎。」她又將頭別了過去，看向她平時望著的那個方向。
「我今天來是想請你升天的，妳為什麼一直待在這不肯走呢？」我問道。
「我在等一個人。」
「是誰？」我想了想，「是那個孩子王嗎？」
「是的。」
「妳想向他報仇嗎？」
「為什麼？」她轉過頭看著我，滿臉疑惑。
「什麼為什麼？不是他害死妳的嗎？」
「不。你誤會了。」她苦笑了一聲。
見我滿臉疑惑，她開始訴說著她的故事。
這個故事與林老師說的大致相同，但解釋的更加詳盡了。

這個女孩曾經向男孩告白，她寫了一封情書，在放學後無人的教室內交給男孩。男孩其實也對女孩有一份純純的愛，看似天作之合的兩個人，卻因為此時男孩的朋友們闖了進教室，男孩為了維持班上孩子王的形象，趕緊將那封尚未拆封，卻是女孩花了數個晚上製作而成的卡片撕成碎片，並且推了她一把，指著她大喊：「像妳、像你這種醜女！誰會喜歡啊！」然後便和其他男孩離開了教室，留下女孩錯愕的跪在地上，將卡片的碎片一一撿起來。一邊掉著淚，一邊撿著紙片。
當晚，女孩沒有回家。
隔天女孩的父母到了學校，於是學校停課一天，讓大家合力尋找女孩的下落。
此時男孩來到了河堤旁，因為這裡是她最愛看夕陽的地方，他認為女孩一定是在這裡，果不其然。少女正坐在乾枯的河堤旁，手中握著花了一夜拼好的卡片。
「欸！妳快回來！」男孩的聲音傳進了女孩的聲音，女孩回過頭去，看向他。
女孩起身時卻踩空，往後倒進了沒有水的大圳裡。「小心啊！」這是女孩人生中聽到的最後一句話，來自她心愛的男孩。

「對不起。」我說道。
「為什麼要道歉。」她笑著問我。
「我也不知道，但……對不起。」
「沒關係了。」她笑著說，一股悲傷湧上心頭，我趕緊撇開話題，問道：「那麼那個男孩呢？」
她似乎不太理解，我再說了一次：「那個男孩還活著嗎？」
「已經死了呢。」她說，「在很久以前的戰爭中死去了。」
她要等的人已經死了，那麼她也只能一直待在這裡了嗎？
彷彿看穿了我的心思，她又在次笑笑著說：「不過他已經轉世了。」
「真的嗎？那妳知道他轉世成誰了嗎？」我認為只要讓她找到轉世後的男孩就可以了。
「知道。」她說，我興奮的問她是誰，她卻搖搖頭，說：「那不重要了。」
「什麼意思？」我問道。
「我已經找到了。」她說，聲音彷彿還迴盪在空氣當中的同時，她卻已經消失在夜色之中了。
我揉了揉雙眼，她消失了，她又一次的消失了，從我的身旁。
我看見她剛剛坐著的地方有一封既熟悉卻又十分陌生的信，粉紅色的信封上有著膠帶黏過的痕跡，因為年代久遠，四邊早已泛黃，卻還是能夠看得出他的收件人與寄件人是誰。
我撿起信封，此時一個聲音從身後傳來。

「老師……」是建國，他還是跟來了。
「沒、沒事了。」我說道，聲音卻十分奇怪。
「老師，你為什麼在哭？」他看起來十分緊張。
「沒、沒、沒事了，都沒事了。」我拍了拍他的肩膀，任由眼淚從臉頰滑過。
他也懂事的沈默不語，就這麼讓我送他回到家。

在那之後，我時常一個人坐在那裡看著夕陽西下。
日復一日，年復一年，我一直在那看著夕陽。
「爸爸，你別再看了，快點回家吃飯吧！」女兒的聲音從背後傳來，我轉過頭去看著她。
她伸出手要拉我一把，那隻手是如此的白，那是一個均勻的白皙的手臂。
一股暖意在雙手接觸的同時在手心擴散開來，我心滿意足的用微笑回報她。

完。
 
後記：
其實我剛剛一直在日記與故事中做抉擇，但最終還是選擇了故事。
這是我昨夜睡前在床上輾轉難眠時靈光一現的故事，但顧慮到隔天要上學，所以也就拖到了現在，最終得以完成，真是可喜可賀。
謝謝給予我靈感的少女們（？），和那些有著菜市場名的少年們（？）。
在這邊預祝各位都有個美好的情人節，我則是準備去過父親節。
人家不是都說，女兒是爸爸上輩子的情人嗎？哈哈哈哈哈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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